奧羅拉~被詛咒的神...
我相信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由多如繁星的因素構成。
在厄爾托祭司的喪禮結束後不久,我終於了解了神給我的提示。
馬車行駛在夜裡的石板路上,這種陌生而不習慣的顛簸揚起莫名的厭惡感。
曾幾何時,我的同胞們在夜晚的酒館裡留連,旁邊暗巷中傳來淫靡的呢喃與喘息。
彷彿不屬於這世間的馬車無視於這一切污穢繼續行進,來到了那由燈光與螺貝狀雕刻妝點得美輪美奐的劇院。雪白的挑高石柱有著細緻的半圓筋肋,酒紅布幔束成一個個扇型懸掛在樑柱之間。馬車在劇院前緩緩停下後,由馬車伕畢恭畢敬的開了車門放下車梯;在劇院純白石階上,鋪著從車梯延伸入內的天鵝絨紅毯。
「西雅蕾瑟公主殿下,恭候多時了。」
車門邊響起我最不想聽到的聲音。可以的話,真希望罩著寬簷帽的黑紗能讓我看不見他。
「晚安,萊嘉大使閣下。」
眼瞼下垂又滿臉橫肉的中年人禮貌地牽著我的手下車,就算是透過手套,還是感覺得到那讓我厭惡至極的觸感。梳理到滑亮的花髮有令我作嘔的油臭味,而且從他的靛色西裝也傳來古龍水的味道。
下了馬車站在紅色地毯上,我注意到劇院兩旁站著的龐然巨物。
透過不甚透明的罩紗,看著宛若巨人的人型兵器站在夜空下;它應該至少有五、六層樓高,相較之下,人不過是玩偶大小罷了。
「這兩架機體是HRN-28,是敝國送給貴國的禮物。」
萊嘉用得意的語氣向我介紹,不過他應該是誤解了;我並不是對他們的科技感到興趣或是佩服,而是在父王陛下的十字路口中,我看到了我們納坎王室的守護機體。
───沒有冰冷金屬質感的黯黑霧面裝甲,持著像是黑曜石長刀的機體。
父王不曾跟我提過“它”的存在,萊嘉目前應該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但我已經知道父王將因為它而步上“男爵的十字路口”,也可以想像得出把我們南傑西嘉人當成新石器時代猿人的萊嘉看到它時的錯愕表情。
走進了劇院的二樓包廂中,向下一看,盡是錦飾華服的貴婦人在金黃閃耀的席第間做作地交談。似乎可以聽到她們在討論誰頭上的孔雀羽毛很俗氣,誰的鑽戒其實是便宜貨之類的。
自從一開始,我就無心去看舞台上在演什麼,直到…
『唉唉!給我喝一些曼陀羅汁。』
高昂銳利的女伶聲音將這句話送入我的腦中,如耳語般接近,又如鐘鳴般繚繞。聚光燈下照耀下的妖艷女伶慵懶地趴坐在用虎皮裝飾的王座上,白皙面容上畫著黑色眼線,手腕的金色手環像是纏繞的細蛇;故作姿態的扭動身軀時,胸口由寶石串接編織成的寬大胸飾閃著七彩光芒。
有如被催眠般。我起了身,走向拱型的賞劇窗,踏著座椅站上窗框…
───讓我把這段漫長的時間昏睡過去吧。
「西雅蕾瑟公主!快下來啊!」
少年的聲音讓海市蜃樓般的畫面崩解。滿是典雅雕飾與水晶燭臺的華麗劇院和人們全化為流沙消逝無蹤,只剩下西雅蕾瑟站在療養院的頂樓邊牆上。
明亮的皎潔月光下,西雅蕾瑟琥珀色眼眸的角膜反射著銀藍色水漾光暈。涼爽的高原夜風輕拂著柔軟捲髮與裙襬,將雙手輕置在身後,臉上浮現淺淺的溫柔微笑。
「晚安…不知名的朋友。」
與白天簡直判若兩人的西雅蕾瑟悠然站在邊牆上,似乎不知道從五樓直接墜落可不是好玩的。
「如果是我的同袍冒犯到您,就讓我代替他們致歉,請您快下來吧。」
像熱鍋螞蟻般的少年只敢待在幾步外的樓梯口旁與西雅蕾瑟對話,怕她會因為自己靠近而跳下去。
「同袍?你看起來並不是麥修列亞人,他們會當你是同袍嗎?」
西雅蕾瑟的笑容很複雜。像是憐憫,又像是喟嘆的笑容;也許過去的西雅蕾瑟表情是相當豐富的。
「這不重要…我不會傷害您的,請您相信我。」
「我知道…因為“男爵的十字路口”沒有出現。」
自以為如此解釋能夠說明的西雅蕾瑟完全不在意少年臉上的困惑表情。
輕抿著唇瓣的西雅蕾瑟,粉頰上的弦月圖騰有種莫名的哀傷。每當稍微起風就讓少年繃緊神經,說不定眼前的柔弱公主會被風吹下去。
「而且…在加冕前他們還不會殺我,我也只剩下這點價值。」
黯然地低下頭,西雅蕾瑟將左手輕輕握拳靠在胸口,似乎是想確認自己的心跳。看著這樣的西雅蕾瑟,少年的眼神有些不悅。
「妳真的這麼認為?」
少年的恭敬語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強硬的詰問。
「妳就甘心讓麥修列亞人欺凌妳的同胞?好個了不起的王族。」
「………………………」
不知是因為少年的態度丕變還是沒人敢這樣對她說話,西雅蕾瑟整個人突然愣住說不出話來。
「如果是的話就快跳吧,我會跟牧師說是我把妳推下去的。這樣也能保住妳的尊嚴。」
少年不耐煩地倚在門旁的牆壁,雙手趁著西雅蕾瑟不注意時將武器腰帶上的裝備偷偷卸下來;全都卸下後就將右腳稍稍往前移。
「…你以為是我想當王族嗎?這個膚色…還有眼睛的顏色都不是我所選的啊!」
被少年激怒的西雅蕾瑟眼中噙著淚光。當淚水劃過弦月圖騰時,並沒有將圖騰暈染開來,透明的淚珠順著臉頰曲線落下。
「天真的公主殿下…就因為這樣所以連身為王族的責任都想逃避嗎?」
「你不會了解的,你不了解承受“被詛咒的神之恩典”有多痛苦。」
以抽象的理由放棄辯解,西雅蕾瑟垂下雙肩露出無奈的笑容。
「…………………………」
已經做好準備的少年暗自估計兩人的距離用衝刺要花多少時間。
「但是不知名的朋友…很高興能跟你聊過。」
「…是嗎?」
粉頰上的淚水已被風吹乾,西雅蕾瑟回復了微笑。
在她轉身的瞬間,少年牙一咬就向西雅蕾瑟飛奔而去。
『神啊…三秒,只要賜給我三秒就夠了。』
西雅蕾瑟隨著踏出的左腳傾斜,生物本能的恐懼感像是針一般刺著全身。臉上已被痛苦的表情淹沒,只能緊閉著雙眼等待撞擊瞬間。
『快啊!』
躍上牆緣的少年一把抓住西雅蕾瑟,右腳奮力猛蹬牆緣把西雅蕾瑟從半空中拉回來。碰地巨響後兩人撞進放置給西雅蕾瑟使用的藤製家具中間。
「好痛…你幹麼啊!?」
跪坐在地上的西雅蕾瑟揉著額頭上的腫包,對著躺在散亂家具中的少年抱怨。
「…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所以妳不能死。」
「欸…?」
「妳並沒有說…甘心讓妳的同胞被欺凌。」
少年勉強擠出笑容,對著身旁傻住的西雅蕾瑟微笑。
「……是啊。我是沒說。」
噙在眼眶的淚水再度流下,滴落在少年的制服胸前。但是這次的淚中帶著笑容,雙肩顫抖不止的西雅蕾瑟用手指將眼淚拭盡。
「那…你沒事吧。」
「說到這個…可能要麻煩妳找牧師來一下…我的眼前好像變黑了。」
「喂!快醒醒啊!」
倒在地上的少年閉起了雙眼,任由西雅蕾瑟怎麼呼喚就是叫不醒他。
※
『呃?這是哪裡?』
眼前一片漆黑,還有著黑洞般的空虛感。那種吸引我前進的好奇心與擔心一腳踩空掉下去的理智彼此交戰著。
「啊!伊斯特,來一下好嗎?」
『這是…爸爸的聲音?』
熟悉的聲音在背後喚著我的名字,我下意識地轉過身。
剎那間光線順著我的視線延伸簌地照亮四周。
龐大米灰色石塊工整堆砌成的石柱刻著由同心圓、梯形與錐形等幾何圖案構成的禿鷹圖騰。孤獨的石柱在偌大的草原上佇立著,像被懲罰撐著天空的巨人,是這麼的沉重又寂寥。
祭壇般的梯形建築彷彿少了上半段的金字塔,由一層層石砌基座以相同內距向上疊起。頂上的四個邊角放置圓柱為底的守護神頭像,以誇張的表情露出兩排方正的牙齒,還戴著用各式鳥羽和獸牙裝飾的皮帽。
祂在嘲笑世界嗎?也許吧。
我向在祭壇的石梯招手的爸爸走去,他身旁有一個身高跟他差不多的陌生金髮男子。那男子身上穿著簡化版的淡卡其色軍服,沒有任何的武裝,鑲有十字架的盾牌臂章看起來也不像任何軍種。而且依稀能從他身上聞到消毒水與藥物的味道。
「這位是爸爸在西大陸的朋友,救世軍的謬爾牧師。」
雖然爸爸這樣介紹,但是我反倒認為這傢伙應該是醫生吧。
「幸會了,伊斯特王子殿下,您可長得真像女王陛下呢。」
謬爾用開朗的笑容抓著我的手握著。
「……………………」
「沒別的意思啦,若是跟你爸一樣長得有礙觀瞻就不好了。」
似乎是覺得我會認為他在諷刺我跟爸爸的膚色不同,他連忙補上解釋。
「小子…你剛剛說什麼?」
「咪!?」
爸爸的聲音像是從地獄裡傳上來,讓謬爾整個人跟隻貓一樣弓起。
「雖然萬分遺憾…但屬下先走一步了!」
故做嚴肅的謬爾用雙手在我肩上輕拍了一下,馬上飛也似的面對著我們跑掉了。
沒錯,向後跑,而且還挺快的。
「我想請他來當你的老師。」
看來爸爸還真是用人唯才啊,幾秒前不是才一副要把人家拖進地獄的嘴臉嗎?
「別看他這樣子,如果沒有他們的醫療隊,光靠我們貝圖多利斯的醫療人員根本不夠醫治這麼多病患。」
還真是看不出來他是個這麼偉大的人啊。
不知道我心裡嘟囔著的爸爸微笑著,那個讓我懷念的笑容。
……懷念?
「哈囉!大英雄醒啦?」
謬爾聽起來沒有半點誠意的揶揄問候透過擴音器灌進我的耳朵。
「欠扁啊?耳膜破了啦!」
幾乎從床上彈起來的我順手就往聲音方向掄一拳,依照這手感應該是把謬爾給打飛了吧。穿過窗戶的刺眼陽光讓我睜不開眼睛,只聞到房間裡充滿曬過的芬芳。
「你挺厲害的嘛,西雅蕾瑟說你跳上牆緣後把她一把抓回來。」
露出嗤嗤笑容的謬爾豎起大拇指對著我說道。
「放尊重點吧,要尊稱“西雅蕾瑟公主殿下”好嗎?」
「是的。那要稱呼你“伊斯特王子殿下”還是“伊斯特‧麥修子爵”?」
「………………………………」
將嘴噘得跟鳥一樣的謬爾吐出諷刺對白。
「當我沒說吧…」
我應該是贏不了這個耍嘴皮一流的傢伙吧,而且他還握有我唯一的罩門。不過他也是個可靠的傢伙啦,如果不是他,我說不定早就被萊嘉抓去軟禁了。
「好吧,“薩提那二等兵”你受了輕微的腦震盪,所以昏了一晚,現在應該沒事了。」
靠在椅背上翹著二郎腿,其實謬爾的臉上已經有些倦容,不過他總是會打起精神來用他自創的方法安慰人。
「…你一直看我幹麼?別說你愛上我了耶。」
「就算人類滅亡也不可能,你放心吧。」
說真的,他的玩笑總是這麼難笑。
「我…昨晚的時候…說了些傷人的話。」
西雅蕾瑟站在有如鏡子一般的滿月前,悲傷地低著頭,那擱置在胸前的左手看起來是多麼的無力,可是…
『妳就甘心讓麥修列亞人欺凌妳的同胞?好個了不起的王族。』
她驚愕的眼神直直地望著我,琥珀色眼眸裡蘊藏著深邃的哀傷,宛若她即將消失在靛藍色的夜空中。
其實這句話…是對我自己說的。
我有什麼資格可以責備她呢?
「不管是你,或是西雅蕾瑟,少了王族的威權之後與普通人是沒有差別的。」
謬爾收起了笑容,偏著頭低語著。如果他的臉上出現哀傷的神情,我會很擔心是不是世界末日來臨。
「可是血脈的責任是不能切斷的…」
「你還真是死腦筋,你以為王族真的是神明轉生啊?這都是掌權者的屁話。」
嘖嘖的笑了笑,謬爾無奈地搖搖頭。
「就連阿基里斯都會被一槍刺死,更何況是你;別跟我說你昨晚若是跟著西雅蕾瑟一起掉下去的話還能毫髮無傷。」
故意壓低眼皮的眼睛就像是兩個半圓形,這是謬爾表示不屑的表情之一。
「沒有保護人民的王族…有什麼存在價值呢?」
我看著窗外正在耕種的病患們,或者是想迴避謬爾的眼神吧。
「那在王族出現之前是誰在保護人民的?別笑死人了。」
「神吧…」
「喂!聽好了!」
謬爾硬是抓著我的領口把我的視線轉回來,讓我無法逃離他的憤怒眼神。
「你若是真想為人民做些什麼的話,至少幫他們把『自由』奪回來吧。這不也是你那已故的雙親想做的嗎?」
這句話像是要將我以為早已白化的心搗爛。在與謬爾連夜逃離貝圖多利斯時,在猶如明鏡的滿月下,在我開口責備西雅蕾瑟後,無情的反噬就像是劇毒般在我心裡流竄侵蝕。
「我…」
「如果你要的話,『它』還在貝圖多利斯等你。」
───宛如將一切歸於黯黑的機體,擁有結合薙刀與長斧的黑曜石長柄武器。
它是貝圖多利斯王室的守護機體,不過為了避免被麥修列亞發現而在主城被攻陷時將它藏起來。也因此它並沒有在這場戰爭中保護王國,算是不戰而敗了吧…
或是駕駛太弱了,不足以擔負這個責任?
不惜與祖國反目的爸爸應該很希望我能駕駛它擊退HRN-28吧…
如果當時我駕駛它出動了,是不是就能保住貝圖多利斯?
『就算是神,也無法控制人心的貪念,而這正是戰爭的肇因。』
這是爸爸教導我駕駛它時所說的話。
是啊,因為貪念,麥修列亞的HRN-28用腳踐踏、用拳頭打爛這個與世無爭的國家。那磚瓦崩裂的回音,人民恐懼的哀嚎到現在依然是我的夢魘…
「碰!」
突然出現的開門聲讓我嚇了一跳。
「謬爾牧師!不可以偷懶!給我滾來種菜!否則就等著喝西北風吧!」
怒氣衝天的小修女梅薇思闖進來扯著謬爾的耳朵拉他出門。看著他的嘴型,我猜他是想說「神說要善待人」之類的話吧。
「啊。薩提那,若是身體恢復得差不多的話,稍後請來幫忙削馬鈴薯皮好嗎?」
為什麼我覺得她的笑容中有閃過十字光芒呢?這種感覺跟狄哈瑪又是截然不同的恐怖了,還是我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