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羅拉~被詛咒的神...
搖曳的煤油燈光映在佈滿皺紋的褐色皮膚上;有如乾涸的河床,扭曲的紋理蝕刻在形如枯槁的老人全身。
「…公主殿下。」
老人微微轉動那因為中風而僵硬的頸子。
過去那慈祥溫和的眼眸,如今卻染上了一層灰暗。
「您別再說話了,厄爾托祭司大人。」
像是心中有所遺憾的神情,厄爾托祭司緩緩伸出右手撫摸我的臉頰。在乾枯樹皮那般的角質摩擦感中,有著以往熟悉的溫暖體溫;我緊緊握著厄爾托祭司的手,他微笑著用拇指輕畫在我眼窩下方的弦月圖騰,那無法用我的眼淚拭去的弦月圖騰。
這圖騰並不是與生俱來的,本來只是淡淡的痕跡,不知何時變成了如此深沉的黑色;在之後,我常常有機會看到“男爵的十字路口”,也就是生與死的分岔點。在一個人的生命中,有許多分岔點;我只能看到那分岔點上的事件情景,卻無法知道每條岔路延伸的結果。厄爾托祭司說,這是神所賜與的恩典,要我思索其中的道理。
「昨天晚上我看見了…父王陛下的十字路口。」
連我自己都很難相信我會如此冷靜,厄爾托祭司惋惜地闔上雙眼。
「閃耀著白色光輝的人們將會毀滅這個世界…」
厄爾托祭司費盡氣力才說出這句話。
───傳說中,當天空出現白綠色、青靛色與赭紅色光芒時,就代表我們賴以維生的空氣將被燃燒殆盡。
在這瞬間,我來到了親弟弟的十字路口,而我也在畫面當中。
※
陰暗潮濕的石造走廊內,響著軍靴踏在地上的聲音。
「好臭!這是什麼味道?梨子爛掉的味道嗎?」
響亮的男中音在迴廊產生了巨大的回音。
「你就別嫌了,這裡可是精神療養院,沒用尿騷味來歡迎就不錯了。」
音調比剛剛稍微高一點的男子聲音嘆了口氣。
「嘖…」
面貌粗獷的墨綠色短髮男子抽動著嘴角發洩他的不滿。
身上穿著刻上三頭獅標誌的卡其色步兵護甲,手持比標準步槍規格短小的陸戰用突擊步槍,與這手工堆砌的石造建築格格不入。
「我還真想開著格達薩把這個骯髒的鬼地方踩爛…」
「這樣太浪費你愛機的能源了吧。」
走在前面的金髮男子回過頭,用優雅的音調勸告百般不滿的下屬。
「你與格達薩不應該浪費在踩死糞蛆這種事情上。」
男子高貴的笑容與純白西裝擁有某種聖潔感,讓這句話顯得相對地刺耳。
提起掛在腰間的指揮刀,男子低頭看著典雅的金藤裝飾與銀亮的修長刀刃。
「讓他們卑賤的血沾染在刀上可是對刀的褻瀆啊…」
依然不變的聖潔笑容彷彿只是個面具,隱藏在其後的也許是來自地獄的惡魔。
「都是菲達二世這個卑鄙的懦夫,害得大人您…」
「住口!基恩‧達上士!」
金髮男子的臉色瞬間變得陰冷,仰起的下眼瞼與眼球搭著歪斜嘴角。
「吾等是奉吾皇麥修三世之命來此蠻荒之地…希望汝別忘了身為麥修列亞之蠍的榮耀。」
男子手上出鞘的指揮刀尖指著基恩胸前的三頭獅標誌,充滿傲氣的昂首睥睨著三頭獅中那仰天長嘯的兇猛獅頭。
「是的。狄哈瑪‧麥修子爵。」
狄哈瑪恢復了笑容,那個像是早已雕塑完成的完美笑容。
「別再讓我聽到這種自我放逐的喪氣話,我驕傲的麥修列亞之蠍。」
將指揮刀收入鞘內,狄哈瑪轉過身繼續行走;袖口的黃金三頭獅紋章似乎在呲牙裂嘴地怒吼著那燃燒在胸中的憤恨。
西大陸曆323年,在十多年的戰亂後,麥修列亞帝國終於征服了頑強的鄰國蒼天之都─卡羅法加瑪。附帶著整個大陸西方礦業資源幾乎山窮水盡,麥修列亞早在發動戰爭前就已經預料會有這種窘境,因此積極設立海外殖民地,而被選上的就是這個尚未開發的蠻荒新大陸─南傑西嘉。缺乏新式武力又向來與世無爭的傑西嘉大陸南方諸國在短短半個月的時間就淪為麥修列亞的殖民地。
『對付這些跟螞蟻一樣脆弱的土著真是無趣,卡羅法加瑪游擊隊也還強得多呢。』
基恩心裡這樣想著,他很明白狄哈瑪也是這麼認為,只是身為皇帝直系血親的貴族身分讓他拉不下臉來。不管是功績如何彪炳的戰爭英雄,也難免會淪為政治鬥爭下的犧牲品。
至少基恩相信狄哈瑪是在等待一口氣消滅政敵,重返麥修列亞榮耀的時機。他與他的愛機格達薩HCV-61X早已厭倦對付只有半世紀前那種古董武器的南傑西嘉人。走在狄哈瑪身後,基恩的心情被那揮之不去的惡臭薰得更加焦躁。
兩人的前方,走廊盡頭的陰影裡似乎有人影在晃動。
「你是這裡的守衛嗎?」
狄哈瑪停下腳步,看著黑暗中的人影。停頓了幾秒後,人影簌地一聲撲過來。
「嗚嘎嘎…」
骨瘦如柴的男子被一個箭步上前的基恩用槍托擊倒在地上顫抖著,口中呢喃著聽不懂的奇怪土語。褐色的臉頰還有被槍托打得紅腫的痕跡,如銅鈴般的茫然大眼骨碌骨碌轉。
「我想不是。」
用槍管對著男子頭顱的基恩冷冷地說道。
「兩…兩位大人,請原諒他吧。我馬上為您開門。」
可能是剛剛的撞擊聲太大引來了注意,幸好這聲音的主人聽起來是個正常人。黑暗中的鐵門後傳來慌忙的開鎖聲,基恩在狄哈瑪的示意下收回了步槍;在嘰呀的刺耳開門聲後,站在門裡的是個穿著迷彩服的少年。
雖然狄哈瑪與基恩的膚色算不上白皙,但也總比少年要來得白多了;淺褐色皮膚的少年急忙將男子扶起來向兩人彎腰致歉。
「你是保安隊的二等兵?」
少年的軍服上同樣也有三頭獅的徽章,只是與狄哈瑪兩人比起來粗糙多了;狄哈瑪瞄了眼少年的軍種徽後用輕蔑的語氣問道。
「是的大人,我負責維護這裡的安全。」
將男子趕回屋裡後的少年用友善的微笑回答狄哈瑪。
「就憑你那把爛警棍?」
基恩的不屑很明顯的寫在臉上。
「啊?其實連這個都用不著…」
少年低頭看著繫在腰際的破舊木頭警棍,頭轉回來的時候眼前只有一根槍管。
僅剩連膛線都清晰可見的距離。
「大…大人?」
慌張的少年舉起雙手擺出投降姿勢。
「基恩…把槍收起來,他跟我們一樣是吾皇麥修三世的士兵。」
「哼!我才不承認這種下等人是我們的同袍。」
聽到“下等人”這個字,少年的表情變得黯然。對於這些從別的大陸來的征服者來說,所謂的種族平等是不存在的;對他們而言,南傑西嘉人只不過是種廉價卑賤的勞力。
「辛苦你了,二等兵。不過我想你應該能夠適應這裡的環境吧。」
狄哈瑪的嘉勉中不知怎的似乎有種諷刺的味道。
「不會。這裡的病患有牧師與修女們照顧,我只需要定時巡邏而已。」
也許早已習慣這樣的諷刺,少年用微笑回應了酸溜溜的慰問。
「我懶得跟你囉唆了。聽好,把所有能拿著十字鎬走路的人列出名單,必要時得徵用去礦場採礦。」
早已不耐煩的基恩惡狠狠地指著少年的鼻子說道。
「可是這裡的病患都是…」
「什麼病患?這裡有除了猴子以外的生物嗎?」
「…………………」
少年的眉頭一縮,本來緊握的拳頭想往基恩驕傲的臉上掄去,但還是鬆了手。
「我明白了…大人,過幾天後我將名單會送至基地。」
「很好,帶我們去找那個叫西啥的婊子。」
「大人。雖然我不是納坎的國民,但仍稱她為西雅蕾瑟公主,希望您也…」
喀嘎的響亮撞擊聲打斷了談話,少年用警棍擋住了基恩砸下的槍托。
兩人憤怒的眼神毫不掩飾的展現給對方。
「住手…你要我說多少次?」
如冰一般寒冷的口吻穿透少年與基恩的身體,就像是赤腳踩在冰塊上那種從神經末梢傳來的感受。狄哈瑪用冷酷的表情斜眼看著兩人,直到他們各自收回武器。
「帶路吧,二等兵。」
「是的。大人。」
少年極力想將那宛如掠食動物的眼神壓抑著,但只混雜出了做作的微笑神情。他雖然卑躬但卻帶著貴族般的高傲氣質,而且瞬間就能將警棍抽出擋住基恩的攻擊。
『假如真的打起來,基恩的步槍裡沒子彈的話…說不定會敗給這個少年…他到底是什麼人?』
直覺認為少年不是普通保安隊士兵的狄哈瑪暗自想著。只是少年的外貌與一般南傑西嘉人無異,實在看不出有何特別之處。
『也許只是運動神經比較發達吧,我真是想太多了。』
如此自我解嘲的狄哈瑪看著少年的背影心裡暗自竊笑著。
走在昏暗的石磚走道上,少年提著煤油燈領著兩人。各種排泄物與油料燃燒混合出的味道幾乎將兩個貴族公子哥薰到昏厥,地獄的味道可能也不過如此;陽光滲過石磚縫隙照亮的牆上,畫滿了歪七扭八的塗鴉。一道道刮痕裡似乎都留著鐵銹的殘屑。
「很抱歉,若是兩位先行通知,我們會打掃乾淨再讓兩位督導的。」
少年用平板中帶著調侃的語氣說話。狄哈瑪與基恩這時雖然想罵人但卻不敢把摀著口鼻的手拿開。
穿越宛若迷宮的療養院內部之後,從通往樓頂的樓梯口吹下涼爽的風,與剛剛潮濕鬱悶的相較之下有如甘霖。登上了樓梯,眼前僅有一位與少年年齡相仿的少女坐在藤椅上。
像是洋娃娃般動也不動的少女有著狀似海草那樣的捲髮,顏色就像陽光透過裝著紅茶的玻璃杯映出的柔和漾紅;在高原艷陽下細緻的肌膚彷彿是在白紙染上淡淡玫瑰汁液,琥珀色的無神雙眼像死魚般看著三人,下眼瞼與粉頰間的深黑弦月圖騰更讓她那虛無的表情更顯詭異。
但毫無疑問的,這外貌是納坎王室的象徵。
「西雅蕾瑟公主,您有客人。」
出於禮貌做個揖的少年並沒有讓少女有任何回應。
「妳的父王駕崩了。」
狄哈瑪開門見山說出不假修飾的對白,但西雅蕾瑟依然不為所動。
如果不是少年有對她說話,否則應該沒人會認為她還活著。
「臭婊子!妳瞧不起高貴的狄哈瑪子爵嗎?」
「基恩,對淑女說話別這麼粗魯。」
彷彿被西雅蕾瑟的冷漠感染,微微偏著頭的狄哈瑪似乎若有所思。
「就算妳精神有問題,也依然是唯一的正統繼承人,我命令妳在下個月的加冕儀式時讓位給萊嘉總督。」
西雅蕾瑟對“命令”這個字眼並沒有特別的反應,倒是站在牆角的少年臉上的憤怒已經無法壓抑。
「……………………」
瞬間少年有點錯愕,但狄哈瑪沒有注意到,更罔論老大不耐煩的基恩。兩人視線交會時西雅蕾瑟的眼神像是對著怒不可遏的少年說:
───沒關係的,用不著為這種人說的話生氣。
若不是少年早已看慣西雅蕾瑟的死魚眼神,要不恐怕也看不出來差別,也許其實只是一時神經過敏吧。
『西雅蕾瑟公主真的是神經病嗎?』
小小的疑問在少年心中萌芽,似乎催促他找出答案的思緒在腦海溢滿。
胸口緊縮的感覺更加強了他對這個答案的渴求。
「妳最好是有聽懂。若是萊嘉總督沒有順利加冕的話…我不能保證妳的性命無虞。」
猶如空氣般的西雅蕾瑟對威脅口吻沒有絲毫反應。
「二等兵,走吧。」
結束簡短發言的狄哈瑪轉身對少年示意,留下西雅蕾瑟守著孤寂的小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