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羅拉~風神閃耀的...
───十一年前的冬季,神之眼第二次安然度過磁暴;縱使涅里加斯索獨立份子偶爾抗議鬧事,仍然可以說是西大陸數十年來最和平的時光。
走在航空研究所的寬敞走廊,地上似乎有層薄薄的冰;走廊旁的草地與樹木上灑著稀疏雪花,與零星飄下的純白結晶。一組組平行延伸的拱樑由挑高大理石柱支撐,天花板的油畫畫著自神話時代以來的人類風行夢與飛行史;像是蠟製的翅膀、將羽毛綁在手臂上、熱氣球與飛行者一號。
從口中呼出白靄靄的霧氣,圍巾與大衣怎樣都不夠厚;因為那無形的冰冷精靈能夠穿過毛呢的空隙,或是隨著寒風鑽入衣服裡。姑且撇開看來蠢不蠢的問題,如果這時不在裙子裡加件長褲,雙腿肯定會凍成臘腸的顏色;當然棉製的襪子也是少不了的,就像頭上戴的毛線帽,不過這種天氣似乎會讓人感受到從髮稍傳來的寒冷。
「哎呀…好久不見了,蘿蓓。來給爸爸送便當嗎?」
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漫步,有個熟悉的聲音叫著了我。那是位青年教授,有著一頭感覺很高貴的黑髮。
「是啊,我帶了通心粉與一些火腿。」
「這可不行,少了飲料要怎麼下嚥呢?這瓶蘋果酒給妳帶去讓那老酒鬼解饞吧。」
他從懷裡拿出了小罐的酒瓶交給我。
「對了,他不在教授休息室裡;所以妳得去授課室找他,有個大白板的那間。」
「現在是午餐時間耶,為什麼還在上課?」
就我的印象裡,老爸從來不是個會認真授課的好教授。
「好像是有個找碴的學生,兩個人一聊起來就沒完沒了,其他學生就自己下課啦。」
「是喔…」
我不禁苦笑,能把他老爺興頭挑起來的人應該也不是正常人。
「啊,差點忘了問妳,中學生活有趣嗎?」
「無聊死了,我能不能直接參加中學畢業會考,跳過中學第二階段啊?」
「才讀兩年就無聊,還有很多事情等妳去發掘呢。」
「像是研究歌德的不朽名作?」
無奈的聳聳肩,我該為這種事情忍受腦袋空空的同學嗎?
「妳覺得有趣就好。趕快去解救妳的爸爸吧,免得他餓到去跟魔鬼打交道。」
「那他就能靠吃石頭填飽肚子囉,這不是很好嗎?」
他開心的笑著,像是說「妳這小孩還真惡毒」般,就從我身旁離開了。
走上空無一人的階梯,果然大老遠就聽到爭論的聲音。
我還真是很好奇會有誰膽敢跟當代物理學巨擘爭論,雖然他每天在家裡都吵輸他那口齒伶俐的女兒…
「就算是在氣動力學上能夠節省燃料,但若是機翼為了抵抗應力而增厚加重,那再好的設計都只是枉然。」
偷偷的躲在窗邊看,不看則罷,看了還真讓我有點驚訝;與他爭論的學生年齡似乎還不到他的一半,也難怪老爸會如此認真了。
他與一般博士班新生年紀相仿,但是卻有截然不同的氣質;那充滿自信的口中說出的每個字都讓人想刻在黑色石柱上,隨意擺出的手勢有如樂團指揮般優雅,且適當的強調他的語氣;茶色短髮與陽光般的笑容應該能讓他詛咒人都像在祝福吧。
唔…胸口有種緊縮的感覺,是不是衣服穿太多了呢?還是我也餓到不行了?
窗子的玻璃染上了我呼出的白色霧氣,連忙擦掉時不小心發出的聲音打斷他們的對話。
「等妳好久了,小夏,快點進來吧。」
老爸對我招著手,我只好低頭進到授課室。
「菲力昂,我來介紹一下,她是我的女兒蘿蓓夏。」
「幸會。令千金這麼漂亮,跟教授您長得完全不像呢,應該是像尊夫人吧。」
「我原本以為小夏是全世界嘴巴最惡毒的人,沒想到你也不差耶。」
聽到這般挖苦的發言,我的頭更低了。
「那我不打擾了,改天再聊吧。」
他將書籍收進側背包,跟老爸握個手後就離開了授課室。
「人都走了,不用再低頭了吧。」
老爸接過我手上的袋子,拿出了蘋果酒。
「列夫法基這小子…真是的。」
「老爸…剛剛那個人是誰?」
我很少問老爸問題,尤其是關於他的學生;不過我內心中似乎就是想知道他是誰,原因也許只有神知道。
「他叫葛派菲力昂,還算是個不錯的學生啦。」
「是喔…」
「怎麼?妳不會喜歡上人家了吧,他大妳十多歲呦。」
「老爸你不要隨便亂講啦!」
故意槌了老爸一拳,讓他痛得直說抱歉。
…也許真是如此,我居然勤勞到接下來每天幫老爸送便當,再順道去附設圖書館借幾本書看看。年齡的差距真的是件很微妙的事;如果他喜歡上我這十三歲的女孩,可能會被冠上不少道德污名吧;可是發生在十幾二十年後,了不起只是被朋友拿出來損一損。
可惜神不太眷顧我,沒被我別有用心的孝行感動。簡單說就是兩人的午餐爭辯已成絕響,只留下不知為何而來的我與撿到便宜的老爸。經過一百三十二小時的思索,我終於了解為何胸口會感覺緊縮,原來是有個石頭放在那。
不是你在路邊隨便用腳踢的石頭,而是大塊花崗岩或大理石之類的。經過邏輯學的驗證之後,我發覺他的出現與那塊石頭有因果關係;而且附帶了解了為何有人會用鑿石頭來發洩情緒。因為就算只是從圖書館的書架間隙瞥見他也好,那石頭就好像被鑿掉一塊;我想若是最後鑿出了他的雕像,除了世界上又多出個雕刻家外,我可能會往雕像一頭撞上去…
「小~夏~啊~」
年輕女孩的聲音把我拉回了教室。
相信我,我無意忽略重要的敘述,但是沒有一個比“大眾臉”更貼切的詞彙可以形容她的容顏。正如這土生土長的女孩子,有著輕巧波浪的紅棕色短髮;端正清秀的五官使她不會讓人心裡有深深的烙印,所以就這樣帶過。
再撐過枯燥乏味的幾十分鐘就可以暫時解脫了,可以去圖書館看看有沒有新買的書,或是把補印好的推薦書單再給他一口氣寫完;只希望行政手續不要搞得我到了白髮蒼蒼才看到那些被蠹得稀爛的新書,然後感嘆半世紀以來的滄桑。最後順便,真的只是順便,把便當送給老爸。
「妳又要去幽會了嗎?」
「哪有,是要給老爸送便當。」
好像現在的小孩都是這樣,非要把別人的行程冠上個奇怪的名稱。
「騙人。哪,這個拿去。」
她遞出的是某種如食指粗細的短條狀物品。
「這是什麼?」
「潤脣膏,他看到妳那水嫩的雙唇一定會熔化掉的。」
只見她咯咯的笑著,我不確定若是我跟他在低於心理學家說的防衛距離下會發生什麼事。不過我想應該是我先熔化的機率比較大,而且我還不知道會熔成漂亮的紅色愛心還是一坨水銀。但話又說回來,這麼寒冷的天氣塗個潤脣膏也好。
『……………』
廣播器好像有聲音,但是我聽不清楚。
「看來,妳要走了呢。」
她抬頭看著廣播器喃喃自語。
其實我發現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對這個女孩完全沒有印象。不過下一瞬間我就明白了,她是誰並不重要。
『…研究員蘿蓓夏‧勒塔森,立刻到梅諾札西迪局長辦公室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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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拱頂的木框窗可以看到滿是碧藍屋頂的城市,及綿密縱橫的大小水路與跨在上面的橋樑。陽光灑進這將近二十坪的空間,木製的大型辦公桌與書櫃讓房裡擁有溫暖的感覺。坐在主管椅上的老人看著窗外,桌上放著份報紙與文件。
「叩叩」
老人回過了神,對門邊的女侍作個手勢。女侍將門打開,示意蘿蓓夏進入辦公室裡就離開了。
「研究員蘿蓓夏‧勒塔森報到…」
「妳曉得妳窩在實驗室裡多久了嗎?」
「三小時?」
「嗯…再加個四十小時左右就答對了。」
拿起桌上的出勤卡,老人無奈地偏著頭。
「妳明天再不出席的話就要算曠職了,就算妳人在局裡也一樣。」
「我正好想跟你說…」
「辭職不准。」
「…………………」
蘿蓓夏的話被老人攔腰截斷。
「葛派菲力昂特勤官的事情我很遺憾。不過妳消沉得未免太嚴重,你們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我只是覺得很無力而已…」
「…妳知道AWMCS嗎?」
「不知道。」
老人將身體靠著椅背,手倚在扶把上,灰藍色的眼睛看著心不在焉的蘿蓓夏。
「這是艾奧羅斯的作業系統,掌管整部機體所有動作的程式。」
「什麼!?」
聽到艾奧羅斯這個名字,蘿蓓夏忽然打起了精神。
「蘿蓓夏特勤官…本人事命令即日生效。妳從今天開始接手AWMCS的開發,可以使用氣象中心的所有資源。目的是將AWMCS用在目前瑞黎所有可變戰機上,必要時妳必須親自到空軍研發中心擔任顧問。」
蘿蓓夏低著頭,雙肩微微顫抖,像是抑制著高漲的情緒。
「…了解的話,今晚2230密勤局會派人來簡報;在此之前,去洗個澡好好休息吧,我可不想對不起妳老爹。」
「梅諾叔叔…」
「不敬禮解散,回去吧。」
老人翻開桌上的報紙,今日的頭條是在人工智慧研發領域中聞名國際的教授溘然長逝。闔眼舒了口氣後,蘿蓓夏轉身開了門準備離開。
「還有一點。」
「唔?」
蘿蓓夏手握在門把上轉身看著老人。
「別包著浴巾就衝回實驗室,就算是蹦出了足以得諾貝爾獎的點子也一樣。」
「是…我知道了…」
掛著歪嘴苦笑的蘿蓓夏答了話後就離開了辦公室。老人的視線還是停留在頭版上,表情混雜著惋惜與感嘆。
「通往榮耀的路並不是鋪滿玫瑰,對吧。恭喜你解脫了…列夫法基。」
站在由泛黃泥灰色石磚鋪成的廣場,環顧著這天際線不高的城市;有些白色牆壁的灰泥已經剝落,顯得斑駁不堪。由五個拱形結構建成的鐘塔矗立在廣場角落,廣場中央噴水池中的雅典娜雕像望著鐘塔;手持著長槍以及裝飾著梅杜莎首級的艾吉斯之盾,她那大理石眼眸的深處裡也許是想著把廣場上的人都變成石頭。
在這溫暖陽光下生活的人們就是有種難以言喻的悠閒,露天咖啡座的洋傘像是盛開的花朵,而不勤勞的蜜蜂只會到它底下享受甜蜜的下午茶時間;街頭音樂家看到哪裡人多就往哪湊過去,不同風格與樂器的音樂混雜在一堆的詭異交響曲會讓人想拿耳塞堵起來,但是必須付出聽不到心愛的人說話的代價。
「喀喳」
相機的快門聲,對於這些觀光客來說,跟建築物拍照留念是到訪的最佳證明。丟著蘋果橘子雜耍的小丑與騎著單輪車晃來晃去的男孩也都順道進了記憶卡。
「拍好了。」
蘿蓓夏將單眼相機還給穿著登山背心的男孩。
「感謝您,美麗的小姐。願神祝福眷顧善良的您。」
一對看起來就活像觀光客的年輕情侶握著蘿蓓夏的手。
「是否方便告訴我們您住在哪裡,我們會加印一份相片寄給您。」
「嗯…那就寄到國家氣象中心好了,收件人就寫勒塔森吧。」
「您住在氣象中心?」
女孩有些錯愕。
「算是吧,總之寄到那就可以了。」
「好的,非常感激,親愛的勒塔森小姐。」
與情侶告別後,蘿蓓夏走進廣場中的市集。
木製的推車用粗條紋帆布做覆蓋斜頂的裝飾品,陳列著各式各樣的商品;在這早已普遍溫室種植的時代,只要種植成本不很高的作物幾乎是一年四季都有;也因此從蜜棗、香蕉到南瓜以及其他說不出名的水果蔬菜都買的到,只要不嫌價格有點高。
人說商人非奸即詐,但完全無法在這些顧攤的老婆婆們身上看出;會在這裡販售蔬果的大多是上了年紀的爺爺奶奶級人物,邊賣東西邊聊八卦或是看報紙打盹;遇到睡昏頭的老爺爺還得找隔壁的小販幫忙結帳,然後再討論該不該叫醒他。
一言以蔽之,這兒的人民基因中似乎有抹除不了的天真。
「午安啊。蘿蓓小姐,愛琴海之旅愉快嗎?」
「算是差強人意啦,沒有勢利眼的船東就好得多了。」
慈祥的老奶奶笑了笑。
「照例,斯里蘭卡紅茶與月桂葉對吧?」
看著裝著香草與茶葉的玻璃罐,瀰漫出淡雅的花草香。半開的乾燥茉莉花苞就維持在那即將綻放的姿態,胡荽與羅勒則是想用香氣征服人心。
無視於眾多花草競相爭寵,蘿蓓夏視線始終停留在某個罐子上。
「您想帶些迷迭香嗎?」
「欸?」
「迷迭香,是為了幫助回憶;親愛的,請你牢記在心…」
「哈姆雷特嗎?」
老奶奶神秘的笑容,似乎是誤以為蘿蓓夏正沉浸在愛河中。
「如果只剩下悲傷的記憶,是否遺忘會比較好呢?」
「是啊,像歐菲莉亞那樣為愛而發瘋死去是值得的嗎?」
突然插入陌生女孩的話語,讓蘿蓓夏與老奶奶愣了一下。
明明已經是不怎麼冷的四月天,看來十八、九歲女孩卻穿著米色亞麻連帽披風;介於金色與象牙色的及肩長髮,滾著充滿動感的波浪。如艷陽下湖水般透亮的碧綠眼眸也注視著玻璃罐,手裡還抱著顆西瓜。
「啊…對不起,我太多嘴了。」
似乎是發現自己的發言給人造成困擾,女孩急急忙忙抱著西瓜跑掉了。
「那女孩還跑得真快耶…」
傻在原地的蘿蓓夏看著女孩飛奔而去的背影。
「年輕人嘛…」
「本來想問她西瓜在哪買的呢。」
「哇!有流星耶!好近喔!」
孩子們看著那成群劃過天空的光束,開心地叫喊著。
「怎麼會飛得這麼低呢?」
老奶奶也深感不解。
「…那不是流星,那是墜落的人造衛星。」
看著天空,蘿蓓夏好不容易擠出了這句話;收音機發出嘎嘎響,不再播放著廣播節目。
「號外!號外!麥修列亞軍突襲涅里加斯索!神之眼開始墜落了!」
兜售報紙的小販急忙將剛從影印機印出的的傳單遞給廣場上的遊客。
從手上傳來紙張的餘溫,蘿蓓夏緊咬著下唇。
西大陸的毀滅號角…再度響起。
待續…